“他们需要这样一个棒球亚当,然后创造了这个亚当,那就是霍利斯。”斯科特·巴尔科姆说道。 ——斯科特·巴尔科姆
西奥·巴尔科姆和罗斯·巴尔科姆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个西装革履的东方面孔站在他们家门口,其中一人走上前,谦逊而正式地,用日语向坐在摇椅上的老太询问这是哪户人家,而另一人则站在牛棚前,庄严而拘谨地,观察西奥和罗斯的父亲挤奶。就好像一群大洋彼岸的外交官连夜飞到华盛顿签署经贸协定、却被飞机扔进了缅因州的大农场一样。
时年六月,缅因州农场的午后分外闷热,其中一人甚至在趴在门廊上打盹,但这群日本人连领带和外套也不愿摘下,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翻译。巴尔科姆一家张着大嘴,抱着惊奇、犹疑,和些许受宠若惊的心态将他们迎进客厅,这群人抬起被跨洋航班和时差折磨得够呛的眼皮,郑重地递交了一份邀请函,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访问日本,宣扬他们的曾曾曾叔父——霍利斯·威尔逊——将棒球引入日本的伟大功绩。
曾曾曾叔父?巴尔科姆家的客厅里是挂着几张泛黄的、积满灰尘的画像,但这个家族从19世纪繁衍至今,几乎没人知道霍利斯·威尔逊是何人、长什么摸样。他们请来最年长的亲戚,让他们辨认威尔逊有没有胡子、头发有多长、究竟做过什么。最后,他们发现,这群素昧平生的日本人,比他们自己更了解这位一百年前的祖先。
霍利斯·威尔逊出生于1843年,他刚参加完南北战争,就离开了农场和满目疮痍的美国本土,以“御雇外国人”的身份前往同样百废待兴的日本——当时的日本刚被美国的黑船撞开锁国的铁链,从幕府末年到明治时期,有数千名外国人前往日本当顾问。威尔逊就是其中一员,他在第一番中学,也就是如今的东京大学,担任英语教师。
后面的故事就非常明晰了:1873年,威尔逊一边教授英语,一边教学生打棒球。一是强身健体从娃娃抓起,二是想在异乡寻找故乡的感觉。棒球从英国传到美国北部,又因为南北战争而传到美国南方一样,小小的棒球就像一颗种子,飘过11000公里,在这个狭长的岛国安家落户。看着学生们在土质操场上挥棒跑垒,威尔逊不禁想起了他与第12缅因兵团的战友们在铁丝网边打球的时光。
事实上,很难说霍利斯·威尔逊就是日本棒球界的播种人,当时有数千名外国人在日本当顾问,带过去的棒球种子可能有数百个之多。但运动的跨地域传播本身就像一嘴吹起一片蒲公英,人们一度以为军官道尔布迪是美国棒球的原点,但他本人从未承认,历史学家也很快推翻了他。威尔逊可能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由他执教的第一番中学棒球队在历史上留下了注脚,威尔逊本人也参加了一场“洋人对日本人”的棒球比赛,最终威尔逊帮助“洋人队”以34-11击败初出茅庐的本土选手——其中可能就有其他外教带出的球员。
除了一大批人引进来之外,还有一大批人走出去。19世纪七八十年代,相当数量的亚洲留学生赴美留学。在檀香山,日本、中国、菲律宾人等亚洲面孔也频繁出现在校级棒球联赛的赛场上。就在威尔逊引入棒球的同一年,日本留学生牧野仲显也将棒球带回了本土(同样在史册留名的还有日本工程师平冈弘)。挂着棒球的蒲公英随着轮渡、火车、战争和纯粹的热爱满世界飘荡,最终在这片地狭人稠的土地上,开出了别样的花朵。
平冈宏和他的球队
和美国一样,日本棒球迅速在校园开枝散叶,从初中、高中到大学,日本学生们迅速形成了自发的梯队体系。木棒挥击球体的声音响彻每片操场,早稻田大学和应庆大学之间的比赛甚至跨出了校园,引发了两队球迷间的骂战,最终官方不得不停办大学棒球比赛。
但官方的封堵无法阻挡民间挥棒的热情,四年后,三所大学组成棒球联盟——虽然其中的早稻田和应庆大学依然不能打比赛,两队只能隔着明治大学虚空过招,直到11年后,三校联盟扩为六校,这两支队伍才被允许正常交手。
由于缺乏赛马票那样撬开官方管制的税收杠杆,棒球场地过大、所需人员较多、社会影响不可控等问题,就成了棒球职业化的拦路虎。从1874年到1921年,棒球一直处于玩票阶段,辛苦拉起来的职业队伍也因为缺乏收入最终解散,日语中的棒球写作“野球”,也恰是当时日本棒球界的写照。
但是地下的火势已经开始蔓延,突破地表也只是时间问题。
身为1930年代的棒球明星,贝比·鲁斯见过了很多大场面:数万人的露天球场因为他的一次全垒打而陷入疯狂,孩子们奋不顾身地将棒球塞过围栏让他签名......但在1934年10月,当他带领一群MLB最出色的球员登上“日本皇后号”邮轮,启程前往日本,他也不会想到迎接自己的是怎样一番场景——50万日本人挤满了东京的街道,等待并庆祝这位美国棒球手的到来。
“日米大野球战”的海报贴满城市的每个角落,在海报上,贝比·鲁斯头顶纽约洋基队的经典棒球帽,下面用汉字和片假名写着“野球王”三个字。于是热爱棒球、慕强好胜的观众们,就如潮水般涌入球场。
不要怪日本人画的丑,鲁斯本人长这样
美国棒球明星队和全日本最顶级的(业余)棒球手们打了18场比赛,从东京的明治神宫,到神户的甲子园球场,就像1992年梦一队的布道之旅,所到之处,美国球星们的班车都被人潮、鲜花、海报和棒球堵得动弹不得。而贝比·鲁斯本人则骑着马,穿越东京主城区,他手握缰绳和美日两国的国旗,所到之处,“贝比·鲁斯”的喊声响彻云霄。
美国棒球梦之队理所当然地赢下了全部比赛,鲁斯本人也在比赛中打出了13支全垒打,这一行为甚至激怒了现场的日本观众。
不过这种愤怒只是短暂的不和谐音,日本人被最高水平的棒球赛所吸引,被日美较量的噱头所刺激,民族自尊和运动热血冲撞交融。在其中一场比赛中,日本棒球队只输给MLB明星队一分,与50年前11-34的悬殊比分相比,这个结果极大提振了全民信心,也恰好迎合了当时日本的主流思潮和行动纲领,于是,日本职棒联赛应运而生。
21世纪初,当时的日本驻美大使加藤三良就表示:“没错,1934年的棒球巡回赛确实是日本职业棒球的强大助力,我称之为‘贝比·鲁斯效应’,他那年的表现让棒球死忠粉和普通球迷都大为兴奋。”
这位加藤三良,也曾担任过日本职棒协会的专员。
1934年可称是日本职业棒球的元年,而这一切的主导者,就是读麦新闻的社长正力松太郎。为了决心引出地火,建立真正成熟的棒球职业化体系,他连续两次邀请美国职棒大联盟的全明星队走访日本,除了自然产生的民间热度之外,他还发动读卖新闻的宣传机器,把“日本队vs美国队”的报纸发到每个角落(在那张贝比鲁斯的海报顶端,就是读卖新闻社的小字)。
巡回赛一个月后,读麦新闻赞助的读麦巨人队成立,并顺势成了日本职棒圈历史最悠久、荣誉最多的强队。三个月后,阪神虎队成立——这两队之间的较量也成了日本最经典的体育叙事情节。再往后,职业队伍如雨后春笋,职棒联盟也一口气诞生了两个。职业化引发商业化,至此,场地、人员、秩序、社会影响,就都不再是问题。
贝比·鲁斯的光环过于耀眼,以至于在数年后的太平洋战场上,日本士兵往往会高喊“让贝比·鲁斯见鬼去吧!”来刺激对面的美国大兵。而美国国防部甚至想过邀请贝比·鲁斯前往关岛,用无线电广播的方式说服顽固的日本残军投降。
贝比·鲁斯最终没有去关岛,太平洋小岛上的日军在无线电里听到的,只有日本天皇的投降声明。但日本职棒依然在战后春风吹又生,并作为鼓舞人心的方式,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时至今日,日本身价最高的十位运动员,有八人都是棒球选手。
还是回到霍利斯·威尔逊,和他百年之后的家人们。
无论有多惊讶,巴尔科姆一家人都为这位祖先感到自豪,并欣然接受了日本方面的盛情邀请,斯科特·巴尔科姆、凯特·桑伯恩夫妇,带着西奥和罗斯两个小女孩,从缅因州的大农田,飞到了他们的祖先曾经待过的日本。
一下飞机,巴尔科姆一家就受到了国宾一般的礼遇,“我们所到之处,全都有司机、翻译和陪护人员跟随,我从未想过会有摄影师随行,东道主不顾一切地想让我们开心,每顿饭都是九道菜。“西奥在日记里写道。
理所当然地,这趟旅程在豪华与贴心的同时,还伴随着各种会面与出镜:日本职棒协会官员、职业队伍代表、热情的棒球迷,以及最后的高潮环节——2001年的日本高中棒球锦标赛,也就是一年一度的甲子园。
2001年的甲子园注定与众不同,在全场5万名观众的注目礼中,巴尔科姆一家进入场边的”皇家包厢“,朝着每支进场的高中棒球队挥手致意。随后,一架直升机拉着烟雾,从球场上空飞过,扔下一颗以日本国旗作为降落伞的棒球。棒球刚落地,西奥和罗斯这两个小女孩就跑到场地中央,举起棒球和降落伞,跑过本垒,交给场地边等候的开球者:日裔美籍宇航员若田光一。
若田光一是日本首位进入太空的宇航员,同样是棒球死忠粉,他在二十多年前的甲子园参加过全国大赛,也曾经乘坐奋进号和发现号航天飞机,把棒球带进太空。”日本人觉得,从霍利斯·威尔逊到宇宙飞船,棒球绕过了整整一个星球,走了一大圈,最终回到了这里。“西奥说道。
宇航员用标准的投球姿势扔出棒球,击球手也打出了一个完美的安打,安静的球场瞬间沸腾,人们高举红色喇叭筒,庆祝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巴尔科姆一家则继续享受非同寻常的待遇,经常有路边的球迷拦下他们、索要签名与合影。甚至在开幕式当天输掉比赛的球队,也在赛后找到他们,留下热情洋溢的合影留念,就好像上世纪的日本人见到贝比·鲁斯那样。
开幕式之后,霍利斯·威尔逊和当年的贝比·鲁斯一样,入选了日本棒球名人堂,巴尔科姆一家也带着一块沉甸甸的奖章回到缅因州的家,他们在家里开辟了一块专门的角落,来纪念威尔逊和这段梦幻般的旅程。不过除此以外,巴尔科姆一家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罗斯·巴尔科姆后来表示:”我们骨子里并不习惯这样的旅程,我们不该对此夸夸其谈,也不该让自己成为创世神话的一部分,人们并不是对我们的家庭感兴趣,他们真正在意的是这段国际关系本身。
2002年,仙台市在八岐山动物园竖起了贝比·鲁斯的雕像,在1934年,鲁斯就是在这片地方,打出了日本巡回赛的第一个全垒打。时至今日,贝比·鲁斯依然被日本人视为”棒球之王“。驻美大使加藤三良感叹道:”单单是这样一个事实,就足够让人惊讶称奇了。“
棒球已经成为全日本的国民运动,阪神虎队的队歌甚至成了当地婚礼的必选曲,到底是谁第一个把棒球扔到日本?日本人决定不再纠结这种问题,他们需要为这种庞大、狂热、洋溢着青春热血与回忆的运动找到一个明确的起源,来完善整个叙事情节,构筑属于每个人的精神球场。这里面自然掺杂着对强者的好慕,对民族自豪感的追求,当然,无论其中有多少复杂的历史与心理原因,对棒球这项运动本身的热爱,始终是这股洪流的底色与归宿。
“他们需要这样一个棒球亚当,然后创造了这个亚当,那就是霍利斯。”斯科特·巴尔科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