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有点懵了,意大利语喊了两遍我的名字,让我上台。
原来组委会得知在比赛第一天晚上,我第一时间冲到一个悬崖坠落三四十米重伤选手身边,跟其他三位选手对伤者进行了紧急医疗救助。四人里只有我刚好完成了孙灵野老师的国际户外急救协会的急救课程,所以现场是我在紧急指挥其他三位跑者帮忙开始救援。
事发地段赛道危险。我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喊,有人滑坠了,我当时就心里发毛,因为这个下坡就是五年前中国选手杨源滑坠受伤,失血过多身亡的同一赛段。我当时应该是什么都没想,沿着声音跑过去,然后顺悬崖斜坡赶过去。我是第三个跑者赶到现场,大概在我听到呼叫两分钟赶到出事地点。那段斜坡小心可以走下去。
现场非常血腥,伤者头冲下,脸贴地,估计是人从山崖斜坡滚落几十米,头反复撞到石头上。整个头顶的头皮几乎全部脱落,头骨和脑浆全部大范围暴露(画面类似电影汉尼拔里重要场景,我没法再具体描述了,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真实画面)。我只有很短时间去思考该怎么办。其他几个人现场是彻底懵的,其中一个来帮忙的可能因为惊吓过度,两个大腿直接抽筋僵死动不了,最后全程一旁自己躺着,也成了“伤者”。一直到救援结束我去给他大腿按摩,他才能继续走动回到赛道。另外两个选手除了扶住头朝下保证不让他乱动他俩也不知该做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非常镇定,严格执行急救程序:
先让意大利跑者打SOS电话(那个电话居然只讲意大利语)。
然后大声呼叫上方几十米赛道经过选手来帮忙(后来又来了一个,一共四人)。
再观察地形,评估环境风险,检查呼吸和有几个出血点,大声喊他看他是否清醒(他只能用手握我手指有反应,但不能说话,只有轻微意识)。
紧接着我掏出自带剪刀剪掉背包背带,因为斜坡头向下勒脖子会引发窒息。
最后我力主拿出我的弹性绷带要把他头皮给合上,包扎(但另一个选手一直不让我包扎,说可能伤到颈椎,最后我差点怒了,因为一直在流血,而且草皮和开放大脑混在一起,暴露时间越长对他后续恢复阶段感染和其他病变风险就越大)。
我让两个人帮着托着脑袋,我拖着比我手掌大的整块头皮给轻轻合上,进行包扎,现场我觉得就像战场就伤员,混乱紧急,但必须马上处理。此处我没有来得及按流程找手套戴上,其实主要是避免对方血液对我的感染风险,最后我双手全是血。然后我让两位选手拿出救生毯包裹伤者,我从伤者背包里翻出冲锋衣再盖上,除了止血,保暖很关键,让他能撑尽可能长时间然后整个过程就是跟几个人一起告诉他,他会安全,我们几个不会离开,要让他保持镇定和信心。
幸运的是,急救电话打通了。
幸运的是,专业急救队第一批两个人几乎超出预想20分钟就赶到现场,我估计是上一个山顶驻扎好的救援队,因为来的太快了。
幸运的是,当时虽然下半夜,居然没有起风,这是老天眷顾,当年杨源摔落滑坠那晚,狂风大作,救援难度太大,直升机也去不了。
幸运的是,伤者被第一时间发现,有四个我这样的跑者最快速度来到伤者身边,进行紧急处理。
幸运的是,比救援队更早,第一时间最快赶到的几个跑者里,有我这种刚刚上过两轮户外紧急救援课程的选手(我在几个月前玉龙雪山比赛,跟群孙灵野老师上过一天8小时的workshop,然后这次赛前我又跟他按四天的课程强度再学一遍)。
紧急救援队两个人先到,各种意大利语交流不清,我本想英语跟对方做简报(也是流程),但对方直接各种意大利语对讲机,自己开始救助,基本就是我刚才流程再来一遍,我看他主要也是检查是否还有别的伤口。然后两个人一边组装担架,搞了大概20分钟,然后五个人(另一个大腿僵硬挺在一边)一起轻轻把他翻身到担架上,固定好。医生用新绷带再次进行包扎,到此,伤者基本进入稳定阶段。
是否会颅内压突然升高,引发其他问题,这个就看他运气和体格了。
此时,我得知已经呼叫了第二救援队,在来的路上,同时正在紧急协调直升机,当晚天气好,没有风,直升机救援有条件。五个人一起轻轻很慢很慢把担架抬回到赛道上,中间伤者开始恢复意识,并不断觉得发热,身体挣扎胳膊伸出救生毯,不知为什么,可能身体在紧急做反应,发热。
我回去收拾东西,来回跑两趟,然后帮大腿僵硬哥们搞按摩,其实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说,突然动不了了。就这样,六个人在赛道上等后续救援,我们几个跑者的任务完成了。我提议,拍下四个跑者每个人号码牌,如果因为救援我们中有人被关门,可以保留申诉的证据。
整个过程,我拿GoPro开机扔在一边,尽可能记录了一些画面,主要是声音,可能这是我电影制片人的另一个下意识判断吧,就是记录的直觉,画面不重要,现场只听声音就知道大概现场情况如何。最后视频好像就记录了40多分钟,整个救援过程到离开,大概一个多小时。离开前,我和几个共同参与救援的跑者拥抱告别,下山过程才觉得有点惊魂未定,看着双手的血和手杖,才开始有点后怕。20分钟后,下坡路上第二批救援队员两个人迎面走上来。
后来得知,直升机成功营救,伤者最快速度到医院,目前稳定,恢复阶段。我没觉得有多伟大,甚至有点恍惚,进了第一大站,睡觉还做噩梦,血腥场面,第二天还是在晃荡比赛,直到第三天,我觉得这个事对我基本算过去了。我认为从心理学角度,我可能是有一点精神上被惊吓,说轻度精神创伤不夸张吧。
回想这次紧急救援中我的不足,大概想到两点细节不足:面对大出血情况,自己没带手套(其实背包里刚好我有轻薄防水手套,就是没来得及没顾上);第二没有稳定后进行脉搏检查,判断内伤情况,不过救援队到达后也没查脉搏,我觉得他们应该见多了,很有经验。
第二天,孙灵野老师看了GoPro记录的全部内容,对我的现场反应和处理也给了高度评价。
就在刚才巨人之旅颁奖礼现场,我本来在最后面角落看台风消息,突然听到主持人叫我名字,要我上台。这时我才知道,组委会通过救援队了解情况后,给我特别感谢,表彰我在救援当中的主导作用,让我站上领奖台,给了一个“大果篮”。
我曾想过,就是退赛,也不能离开伤者,要等到救援到,所以当时我做好退赛准备,但最后我居然还完赛了。路上我遇到一起救援的法国选手,我俩相认,拥抱,说一定要完赛,为了伤者,也为了自己。
台上我就说了一句:过去四五年,我一直回来参加这个比赛,我看到组委会为了安全不断改进自己,我感谢他们,同时也想告诉每一个参赛者,赛道上要互相照顾,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终于享受了一次站上了领奖台,对于一个慢速选手,这是最大的奖励。而更大的安慰是,我们的救援没有白费,伤者在恢复,主持人说,我们在救援队抵达前的努力,非常非常关键!
再一次,我“活着回来”了,这一次,我帮到了别人,也“活着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感谢孙灵野老师的倾囊相授。